葉信言 作品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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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七月份毒辣的日光落下,一條由南邊大河分支彙出的溪水蜿蜒流過山間,綿延幾裡之後,潺潺水流攢足力氣越過一道高約兩丈的石崖,在其下方彙聚成不足三尺深的水潭。

潭麵波光粼粼,潭底的卵石水草卻清澈可見,幾尾或青或灰的肥碩遊魚旁若無人地搖擺遊弋,在水草間穿梭追逐。

方桃赤足踩在潭中巴掌大的圓石上,右手握著一根底部削尖的竹竿,貝齒咬著烏黑的髮辮,雙眸緊盯著潭底的遊魚。

夏日的風悄然拂過,飛濺水珠帶來的清涼迎麵撲來,細霧似的水汽沾上她烏黑綿密的髮絲,她卻穩如石像般紋絲不動,水流習習,林間蟬鳴聒噪,她屏氣凝神,呼吸幾乎輕不可聞。

直到堅持了足足半刻鐘有餘,在那尾肥胖的青背草魚再次遊過距離她前方僅有咫尺之遠時,刹那間,隻見她飛快揮動手腕,那竹竿頓時變成了一柄利刃,精準無誤地朝潭底的目標紮去。

風與水流似乎同時靜止了一瞬,與此同時,潭麵響起一陣突兀的翻騰水花,那幾尾附近的遊魚意識到危險,驚慌失措地逃竄遠去,激起一陣嘩啦的聲響。

短短鬚臾過後,方桃倏然提起竹竿,定睛看了一眼,明亮的杏眼微微眯起,兀自咧開嘴角笑出了聲——竿底這尾扭來扭去想要掙脫鉗製的遊魚已成了她的囊中之物,這魚大補,捉回去可以給二郎好好補補身子。

方桃三兩步淌過溪水,踩著潭畔橢圓形的卵石上了岸。

岸邊放著一隻半人高的暗紅色柳筐,因用的時日太久,上麵的紅漆已曬褪了色,變得斑駁暗沉。

不過,那不是屬於方桃的柳筐,她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帶的東西雖不少,卻冇想起來帶些盛放東西的藤筐,好在借住的玉皇觀裡有這個物件,她便暫且拿來一用。

片刻之後,空中劃過一道歡快的弧線,那尾胖魚被扔進了筐裡。

方桃騰出手來三兩把抹乾臉上的水珠,拎來一旁沾了臟泥的繡鞋穿上,她跺了跺腳,挽至膝窩處的褲管隨即滑落下來垂至腳麵,纖直白皙的小腿被遮住,隻隱約露出一點纖細堅韌的腳踝。

不過,方纔跺腳時,那烏黑的髮辮卻從後腦勺悄然散落下來,方桃隨手摸了摸淩亂的頭髮,眉頭不由一皺。

她原是用紅色發繩綁了一條髮辮,又用桃色髮帶在腦後束了個髮髻,這披頭散髮的模樣,儀態不夠端莊,二郎嘴上不說,心裡想必是不喜歡的。

不過,此時她顧不上再束頭髮,隻得隨手簡單繫了個粗辮,然後將辮子往肩後一甩,彎腰抱起了柳筐。

筐底,那條肥魚的嘴巴一張一合,尚有活力地來回撲騰著,方纔捉到它時,方桃估摸著它足有六斤有餘,這魚滋補,分量又這樣足,夠二郎吃好幾頓了。

方桃喜滋滋地盤算著晚間是清蒸魚還是紅燒魚。

想了一會兒,她突然意識到,連日來她已給二郎做了好幾回魚,紅燒清蒸的都做過,一直這樣吃定然膩了。

雖然二郎性情寬和,不論她做什麼他都愛吃,她還是應該想著換個花樣。

方桃想了一會兒,很快拿定主意回去做烤魚,這個季節吃烤魚最好了,將魚皮烤得滋滋冒油,外麵嚐起來焦脆,裡頭的魚肉卻還鮮嫩,再配上一竹罐清冽鮮甜的桃汁,二郎一定也會喜歡的。

方桃一邊想著,一邊哼著小曲兒循來路回去,行至半路時,看見路邊的油葫蘆草十分茂盛,便馬上停下了腳步。

油葫蘆草紮根深,拔出來要費不少力氣,但是大灰愛吃,方桃足足薅了滿滿一大筐。

日頭西沉大半時,方桃回到了玉皇觀。

玉皇觀是一座規模不小的道觀,不過很是破舊,觀中隻有幾間還未倒塌的神殿和廂房,坐鎮觀中的老道已不知去何處雲遊,且一去數載不知何時纔回,隻有個受老道囑托看守道觀的李婆。

李婆是周邊村子的農婦,平時還要忙地裡的農活,極少到這裡來,如此一來,距離青陽鎮大約五裡之遠的道觀幾乎終日大門緊閉,這裡漸漸被周邊村鎮的人遺忘,前來上香拜神者幾近於無。

不過,玉皇觀雖罕有人至,方桃卻並不陌生,年少時她在姑母家住過一段時日,曾和表哥到玉皇觀來玩耍,那時她便覺得,這裡雖偏僻人少,卻應當是個暫時落腳的好住處。

年少時的這種感覺,在不久前應了驗。

三個月前,方桃趕了三百裡的路程到了青陽鎮。

她本是來尋姑母的,卻冇想到,姑母與表哥已於去年搬離了青陽鎮,連房子都賣給了彆人。

方桃一時尋不到親戚,卻在牽著大灰沿來路回本家時,意外遇到了被河水衝到岸畔的二郎。

方桃救下二郎,讓大灰馱著他走了二十裡的路程,來到玉皇觀後,她給了那看守道觀的婆子一百文錢,便與二郎一起在此安頓了下來。

想到這兒,方桃下意識摸了摸袖袋裡的荷包,不禁頭疼地歎了口氣。

荷包乾癟,幾乎空空如也了。

她原是帶了十兩銀子的,那是她攢了許久的錢,本是要給自己留著當嫁妝的,不過二郎的傷勢太重,這三個月來,看病吃藥,再加上兩人米麪口糧,儘管她省之又省,銀子還是所剩無幾了。

不過,轉念一想,二郎已經好轉許多,過些日子就可以活動自如了,隻要再堅持些時日,待二郎恢複大好,無需她貼身照看,她便可以趕著大灰去鎮上掙些銀錢,屆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將來的順遂如意看起來觸手可及,心頭的擔憂頃刻一掃而空,想到馬上可以見到二郎,方桃唇角一彎,明亮的杏眼霎時煥發出炯炯神采。

邁過門檻,掩好觀門,繞過前方的三間大殿,沿著殿後的甬道向北再走一段路,座落在一叢濃密竹林後的幾間廂房若隱若現。

不過,剛走至竹林旁,方桃突然頓住了腳步。

一陣悅耳的笛聲在不遠處傳了過來。

那聲音清遠,悠揚,宛如天籟之音。

方桃默默站在竹林外,聽得如癡如醉。

直到一曲完畢,笛聲停下,幾聲輕淺的悶咳響起,繼而一隻黑色的大鳥撲棱棱展翅飛向高空,方桃才意猶未儘地回過神來。

竹林間有一條青石小道,方桃靈活地撥開繁茂枝葉,揹著柳筐大步走了過去。

穿過竹林,廂房便赫然映入眼簾,不過,方桃的視線,一下便落在二郎身上。

二郎身穿月白色的直綴,身姿筆挺地坐在房外的石凳上。

傍晚的光線昳麗和煦,照在他線條流暢的側臉,男人鼻梁高挺,鳳眸烏黑深邃,實在俊美無儔,隻有一點不好—臉色過分蒼白了些。

聽到她輕巧的腳步聲,二郎修挺的長眉微微擰起,驀然偏首向她凝視過來。

那眼神如劍刃般犀利冷然,冷不防視線相對,讓人禁不住頭皮發麻。

刹那間,方桃驚愕了一瞬,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不過,待她眨了眨眼睛再看去時,二郎已如往常那般溫和地衝她笑了笑,道:“回來了?”

那聲音磁性和悅,俊朗臉龐上的笑意是她熟悉的,方桃緊繃一瞬的心絃鬆懈下來,彎唇笑起來:“二郎,你剛纔在吹笛子?”

她一邊笑盈盈得同他說著話,一邊將背上的柳筐卸下來。

那筐裡裝滿了不知名的野草,看上去臟亂汙濁,興許是因為方纔拔草,方桃頭髮亂蓬蓬的,那本就不夠白嫩的手掌染上了一層綠色的汁液,指甲縫塞上了泥末草屑,手指也還有一道道紅腫的印子,蕭懷戩看了一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起來。

他的右腿骨折還未痊癒,雖現在不必再拄杖走路,但依然還是吃力。

不過,他還是扶著身側的石桌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方桃身旁,道:“你一直冇回來,等你太久了,閒來無事便吹了一曲兒。”

說話間,他做出要幫她提筐的樣子,他的傷勢未好,方桃怎會讓他乾活。

“你彆動,我來就行了。”方桃忙阻止了他。

不過,因二郎的體貼,方桃高興地咧開嘴角,可一想到二郎等了她那麼久,心裡又生出一點點冇有陪伴他的歉意來,“今天在潭裡捉了一條魚,費了不少時間。”

聽到魚這個字,蕭懷戩的眸底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嫌惡。

他唇角平直地抿了抿,抬手若即若離地握住方桃的手指,溫聲道:“以後不必再這麼費心了,你越是辛苦勞累,我便越覺得心有不安。”

二郎是讀書人,聲音好聽,說的話也熨帖,讓人覺得比吃了蜜糖還甜。

方桃盯著他虛虛握住她手指的大手,耳根不好意思得發燙起來。

她是知道,若要嫁個稱心如意的男人,是不能隻看其外表的。

可相處這些時日,她發現,二郎相貌好看倒是其次,性情還尤為真誠善良,溫柔體貼。

二郎曾說過自己姓謝,家中排行第二,他家境貧寒,此前他打算去京都謀取一份文書的差事時,卻不小心從崖頂落下摔傷了腿,方桃將他救下後,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他的身份過往無一隱瞞得和盤托出,打消了她心中的疑慮。

而住在觀中養傷的這些日子,每次她從觀外回來,他總是拖著不便行動的右腿在等她,還會不厭其煩地關心她在外麵見到的一切。

就在方桃有些出神地回憶過往時,耳畔傳來二郎磁性溫和的嗓音,“方桃,再過些日子,想必我的傷便能好全了,你以後不必再為我去捉魚補養,等我病好了以後,就讓我來多照顧你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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