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歸雁 作品

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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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入官道,紅牆碧瓦近在眼前。

因著今夜宮中舉辦宴會,金頂宮門內華彩騰霄,琉璃樓閣逼近雲端,鑼鼓簫聲徹於天地,皇城內處處皆是紫氣毫光。

宮女們手持琉璃宮燈,朝著溫知藝屈膝行禮後便匆匆向殿內走去。

此刻天色尚早,不少貴客卻已落座。身旁的沈月齡也與旁人攀談起來,溫知藝不願摻和,無非是些兒女情長一類的閨閣瑣事罷了,她獨自坐在一旁吃著糕點。

殿外傳來呼聲,便聽聞殿前侍衛洪聲道,“靖王世子到——”

溫知藝視線隨眾人看去,隻見一名弱冠少年緩緩走進殿內,一身深緋色飛魚圓領袍,頭戴玉冠,身如勁鬆,頎長挺拔的姿態滿是矜貴之氣。

視線朝少年臉上移去,眼如丹鳳,似是熟悉。

溫知藝心下一驚,隨即定睛一看,這不正是……

“含香閣小白臉?”

……

紗簾飄揚,對麵男賓席人影綽綽,耳邊儘是觥籌交錯之聲。

溫知藝默不作聲,假裝拿起琉璃酒盞大飲一口。

壞了,那人竟是靖王世子!

虧她今日在彆院裡還當著這人的麵好生罵了幾句“小白臉男寵”,現下瞧著靖王世子這副矜貴清冷模樣,若是將她認出來,怕不是要滅口罷?

高堂上,太後拉著靖王世子的手低聲說著什麼。後者聽聞俯身低頭輕笑,墨色長髮隨動作滑落肩頭,世子微微搖頭,隨即薄唇輕啟。

華燈初上,宮燈明亮,溫知藝甚至能看清那人高挺鼻梁上翕動的眼睫。

“藝表妹,吃些糕點罷,你不是最愛吃這個了麼?”

沈月齡出聲打斷思緒,抬手將桌前金盤上的糕點遞過來。

溫知藝並未迴應此話,隻見她拿起一串水晶葡萄,隨後與表姐打聲招呼便悄悄離席。

趁著靖王世子還未認出她,她躲還不行麼?溫知藝朝著殿外庭院走去,心中暗忖。

此時天色漸暗,殿前錦繡紅毯綿延至宮外,隱冇在夜色中。青石板路上鏤空燈籠成排,將樹影映照於紅牆碧瓦上,搖曳婆娑。

“你莫要再彈此曲!”

女音尖銳,語調中帶著些許緊張急迫。話落,隻聽琴音“錚”地一聲,隨即是器樂被放置在桌上的響動。

“祖父說過不能將此曲再往外傳了,省得……”

“若是我非要將它傳遍這大江南北呢?”說話的少女似是將器樂拾起,並未理會另一名少女的阻攔,抬手便開始奏樂。

溫知藝不欲過多理會,正要抬腿朝另一處走去。

隻聽身後琵琶聲,曲調清麗悠揚,似銀竹春雨般淅瀝,細雨如絲,叮噹作響。

這是……後世失傳且僅有一半的佚名曲!

溫知藝腳步一頓,她猛然回頭朝著坐在樹下亭子內的少女望去。奏樂少女彷彿置身事外,沉浸在泠泠琴音中。

“溫二小姐。”

溫知藝置若罔聞,此刻的她心臟狂跳,時間似是停滯一般,世間隻餘這婉轉琴音。音符飄揚至山澗瀑布,激盪起點點星火。

再然後呢?溫知藝眸中顏色愈來愈濃,此曲前半段她早已倒背如流,那後半段該如何?

“溫二小姐,”手持燈籠的宮女站在一旁低著頭,再次出聲打斷,“太後孃娘有令,請您移步至慈寧宮。”

正欲回神,隻聽樂曲猛然停下,亭中少女幽幽開口,“……可惜這曲兒隻有一半。”

一半?莫非此曲現已失傳了麼。

溫知藝暗自歎了一口氣,忍住上前詢問的腳步,轉身與宮女朝著慈寧宮走去。

一路上溫知藝心緒不寧,腦海裡儘是今夜那首佚名曲調,待她覲見過太後,再回去好好詢問那少女罷!

未等溫知藝回神,殿前侍衛已至身前,隻聽他開口道,“溫二小姐,太後孃娘有請。”

溫知藝隨宮女進殿,水晶珠玉壁燈映入眼簾,抬眸望去,殿頂滿是金色琉璃瓦,珍珠幕簾後貴人坐於堂中,身旁幾名宮妃低聲攀談。

“小女溫知藝參見太後孃娘。”

溫知藝定下心神,上前給貴人行禮。

“溫家二孃竟出落得如此水靈,快快上前來讓哀家瞧上一瞧。”太後語氣和藹,笑著望向低著頭行禮的溫知藝。

堂上金磚鋪地,太後坐著的鳳椅上滿是銀線刺繡海棠,溫知藝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有些怔愣地望著滿臉笑意的太後。

“適才宮宴上哀家看到你這丫頭,心裡便歡喜得緊。恰巧上月你祖父告老還鄉,皇帝正愁如何嘉勉溫家。這不,宴兒去歲已至弱冠,若是你二人喜結良緣,那便是雙喜臨門了。”

溫知藝這才聽明白,原來皇帝一早便打算將自己賜婚於某位皇親貴胄,而這太後口中的“宴兒”莫不是靖王世子?

心下一跳,溫知藝暗暗閉眼,心裡盤算著如何推了這婚事,她欲要開口。

太後似是看出溫知藝的心思,隻聽她婉言道,“聖旨已擬好,莫要寒了哀家的心。”

事到如今已經於事無補,溫知藝也不過多掙紮,朝著貴人行禮後轉身便往殿外走去。

溫知藝將水晶葡萄從袖中取出,適纔在席上順走的那一串,她邊吃邊緩緩朝著奏樂少女所在的亭子挪去。

一路走來,她已經想通了。

既然這婚事推不掉,那嫁便嫁了。當一條鹹魚親王世子妃,遊山玩水聽儘世間名曲,豈不快哉?

溫知藝將冰鎮葡萄摘下,扔進嘴裡,口感清脆涼爽,咀嚼間帶著些許甜膩。

且不說成親這事,溫知藝似是想起什麼,心裡碎碎念道,“也不知這原身究竟是不是被沈月齡害死的。現下死因未知,往後還需當心些纔是。”

穿過廊廡,海棠門外光影飄渺,獨獨不見那名奏樂少女身影。溫知藝興味索然,待尋到了沈月齡,二人便一道回了府中。

……

次日清晨,溫府。

初春東風拂過長廊儘頭的花窗,引得院外玉蘭樹沙沙作響,躲在角落的蟄蟲不時發出聲音,彷彿再過上幾日,院中池子裡的幾條胖錦鯉便要從冰麵探出頭來。

“小姐,靖王世子真如傳聞那般貌若謫仙麼?”

秋蘭手執梳篦,一下一下地替溫知藝梳妝,冇忍住出聲詢問。

話落,溫知藝暗自歎了口氣。

自昨夜秋蘭得知聖上欲要給她與靖王世子賜婚後,便在她耳邊唸叨了一整夜,說是這靖王世子名為謝卿宴,乃當今聖上親侄兒,自幼便養得金貴,如今還在大理寺任職,是京中貴女們的夢中情郎。

“好看是好看,”溫知藝伸手將鏡台上的翠色緙絲金釵插入髮髻,神色平淡地敷衍道,“就是為人過於……”

她不知如何形容此人。說他矜貴罷,又扮成男寵混入含香閣,若是說他紈絝罷,昨夜宮宴上那知禮的模樣瞧著也不大像。

“秋蘭,你方纔說藏書閣在何處?”溫知藝默不作聲地轉移話題。

“回小姐的話,在東市西北處。”

昨夜宮宴回來後小姐便神神叨叨的,總說要尋那失傳的曲調。今日又起了個早,怕是不一會便要去藏書閣了。

不出秋蘭所料,一炷香後,二人已站在藏書閣門前。

“曆代以來收藏的樂籍均放在此處,不知溫小姐您要尋哪一冊?”店內跑堂的領著溫知藝來到一間廂房。

看著眼前這一摞古籍,溫知藝隨手拾起一卷打開,枯竹上刻滿律呂字譜,是一種古老的樂曲記譜方式,她在學校時接觸過一些,不過此刻仍不大看得懂。

未等溫知藝問起昨夜那首佚名曲調,隻聽門外陣陣馬蹄聲,隨後幾位帶刀侍衛衝進店內。

“此處可還有空山居士的樂譜集?”

侍衛們將藏書閣包圍起來,領頭那人揚聲開口道。

溫知藝聞聲低頭一瞧,自己方纔拿起的那一冊竹簡,右下角用小字刻著“空山居士”四字。

這空山居士究竟是何人?看這陣勢似乎不妙。

溫知藝暗暗將手中的竹簡藏在身後,不待她開口追問,隻聽領頭那人再次喝道,聲若洪鐘,“上頭有令,這叛國賊的樂籍需得銷燬!”

“我怎的冇接到此令?”

一道清潤純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逆光看去,少年如玉的身姿高挑俊雅,白皙脖頸下是深緋色圓領袍,透出矜貴之意。

靖王世子……謝卿宴?

溫知藝急忙將頭上的帷帽紗蓋下,正欲悄悄溜走,誰知靖王世子徑直朝她走來,溫知藝愣在原地。

可彆是認出她了罷?也不知這靖王世子還記不記得她罵他“小白臉男寵”一事。

“竹簡。”

溫知藝看著謝卿宴朝自己展開的手掌,沉默一瞬,隨後便將手中的竹簡遞給此人。

謝卿宴將竹簡攤開,露出上麵的“空山居士”四字,他朗聲道,“也不過是幾句樂譜,何至於如此大費周章地**。”

“世子……您就彆為難小的了,說是這空山居士為他國細作,那這書自是不可留啊。”方纔氣勢洶洶的侍衛頓時泄了氣,低著頭朝謝卿宴解釋道。

聽到此刻,溫知藝心中瞭然。原是這空山居士被人疑心叛國,要將他所著的全部書籍禁封了。

她方纔仔細瞧了瞧書中內容,雖說她不大看得懂,但一摞樂籍有些的的確確是後世所失傳的,現代不少民樂家一生致力於研究古曲,若是能將這些古籍儲存下來,後世民樂必將發揚光大!

“竹簡上不過是些律呂字譜,並未涉及任何本朝機密,為何要將它們損毀了。”溫知藝冷聲開口,作為一個民樂生,她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古曲在她麵前被銷燬。

謝卿宴聽聞,低頭看向溫知藝,眸色深邃漆黑,意味不明。

“你一個小姑孃家,又如何知曉……”不知何人插話。

“若我便是研究此物的人呢?”溫知藝揚聲繼續說著,“你們欲要銷燬樂籍,不過是因著上麵寫的是一些看不懂的文字,生怕將機密泄露了去。”

“而這隻不過是樂曲記錄的形式罷了。”

溫知藝對謝卿宴投來的目光置若罔聞,此刻她一心隻想將這古籍儲存下來。雖不知靖王世子與這空山居士是何關係,但照目前來看,世子亦不願這些樂籍被毀掉。

她轉過身,與謝卿宴對望,目光灼灼。

“世子可願助我,一道將這樂籍流傳下去?”

花窗半開,清風和煦。

此刻春光正盛,少年人恣意瀟灑。

少女微微抬頭,白皙臉頰邊沾上幾縷髮絲,眼波盈盈。

另一時空的圖書館內,關於此段曆史的書籍裡早已留下她的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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