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堪寄 作品

神秘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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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徹因在蘭夜書院講學而得四鄰敬重,眾人在得知他竟被張畫聖收為弟子後,對他更是另眼相看。奈何師徒緣淺,原本商定的拜師宴冇辦成,蔡徹就死了。

“死了?”不明真相的人吃驚道,“為何會死?是遭人嫉恨,還是夜遇邪物?”

“非也,”回答的人歎了一口氣,不無惋惜地道,“先生歲及花甲,本該好生在家中安養晚年,可他平生所願便是貫通四藝,是以一心想拜張畫聖為師,那日畫聖答應收他為徒後,他的精神便已經不大對了,許是求學心切,當即便要畫聖教他‘畫龍點睛術’,畫聖難以推辭,又有心安撫,便取筆沾墨,誰知畫中龍在得墨點睛後果真騰飛,蔡先生見之狂喜,大笑不止,這才樂極生悲啊。”

經他這麼一說,在場之人紛紛想起那日從書院廢墟中騰飛而起的巨龍。

都說真龍現世,必定掀起風雨,那日大雨是風雨之一,蔡徹之死而引起的滿城風雨,何嘗不是其中之二?

——

白燈籠被夜風吹得不住搖晃,前來弔唁的人踩過灑了黃紙錢的路,回家去了。

靈堂裡,小廝小跑進來,朝正在點香的人恭敬道:“畫聖,有關蔡先生死因的訊息,城中已經傳開了。”

滿頭白髮的老人並不作聲,火舌將香舔燃,張策舉著香鞠了三躬後,才走向堂中那口通體漆黑的棺木。

棺木裡的屍首僵硬如鐵,張策看著看著,臉上的皺紋更密了些,他笑著吩咐道:“取墨來!”

下人連忙照辦,甚至自作主張取來了筆和紙,他們以為畫聖意興大發、要當場作畫,可張策冇看那紙和筆一眼。

枯枝般的手接過硯台,手腕一翻,將墨儘數潑進了棺材裡。

那墨像一盆屎,極儘侮辱地蓋住蔡徹的死人麵。

“哈哈哈哈,不過一個窮夫子,也想我收你為徒?真是不自量力!”張策蒼老的聲音響起,“不過也多虧你獻給我的寶墨,才讓我真正參悟我家先祖所創的畫龍點睛術!有了它,世人才知張畫聖絕非浪得虛名啊!”

他正要舉起硯台砸進棺材,就聽身後傳來一道悶哼。

還冇來得及轉身,麵前的棺材突然爆開,碎木如箭,攜著巨力穿透他的右手,將他釘在正首的牆上。

“啊啊啊啊啊啊——”張策慘叫出聲,但不過片刻,他就嚇得住了嘴。

不遠處的地上,蔡徹從地上爬起,脖子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向後一扭,宛若一具行屍走肉,緩緩朝張策走來。

張策看著他滿是鮮血的臉,突然明白了什麼。

墨被人動了手腳!

“來人!來人!”他連忙扯嗓叫人,這時,一陣穿堂風吹過,將四麵的靈幡吹得獵獵作響,蔡徹身形一頓,像一隻斷了線的木偶人,砰一聲向後仰倒!

張策急急抬眸,待看見門口處的一道身影後,麵上一喜。他還當自己真喊來了人,怎料來人久久未動,並未立時上來救自己,儼然是在冷眼旁觀,瞬生懼意。

“你是誰?”

來人背對月光,模樣難辨,張策的心再度懸起,唯恐自己喊來的是真正的鬼。

“師祖。”

極為尊敬的稱呼,極為寒涼的語氣。張策直覺此人絕非善類,腦中思緒紛飛,隨後醒悟,師父死了,學生來報仇了!

“你的老師不是我殺的!”他生怕說得遲了,連忙辯解。

庾追舉步跨過門檻,慢慢走到張策的麵前,道:“我知道。”說罷,拔出那根釘在他手腕上的碎木。

鮮血四濺,張策吃痛大叫,捂著手腕跪倒在地。

“他死於妖龍之手,隻是,”

庾追屈膝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徐徐道:“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那龍,是你畫活的啊。”

聽得她話裡隱含的殺意,張策登時滿額冷汗,他忍痛搖頭道:“不!此事我無關,自我家先祖死後,張家再無人能施‘畫龍點睛術’!”

“先祖因此術聞名,我也是沾了他的光才得了個畫聖的稱號!蔡徹一心想精進畫藝,三番五次拜我為師,我本無意收他為徒,是他以血墨助我參悟先祖絕技我才答應的。”

庾追麵色愈沉,張策未曾察覺,愈說愈癲狂:“那方血墨果真神奇,我隻是為那畫中龍描上雙目,那龍就破畫而出,隻是那血約莫來路不正,如你所言,畫出的是一條妖龍!”

“妖龍殺了你師父,若是被他們知道,那些人必會懷疑是不是你師父做了什麼招邪的勾當,”他道,“所以我特地讓人放出風聲說你師父死於大喜,這才保全了你師父的名聲,我是為了你師父好啊!”

庾追冷笑一聲:“到底是為了保全蔡徹的名聲,還是藉此時機告訴他們你已參悟畫龍點睛術、不再是浪得虛名之徒!”

心思被點破,張策雙目猝然睜大,沈寤再等不及,一腳踏破瓦片,從屋頂落進靈堂,張策受此一驚就要慘叫,沈寤一把拎著他的前襟將他從地上拎起:“畫聖,好久不見啊。”

“你……你……”

“不認識我了?”沈寤抬手橫在眼前,嗓音含笑,不緊不慢地道,“是我啊。”

張策見他如此舉動,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妖龍!”

他忙看向庾追:“殺你師父的真凶就在此處,你怎的還不動手!”

“哈哈哈哈哈!”沈寤仿若聽見了什麼笑話,笑到手都在發顫,說話也斷續起來,“你知不知道……恩公和我是一夥的啊。”

恩公?一夥?

張策頭腦惛懵,但終究還是懼了怕了,他榮寵一生,此刻卻再顧不得臉麵,沈寤剛把他鬆開,他便馬上求饒:“彆殺我……彆殺我……”

庾追:“血墨在哪兒?”

張策猶猶豫豫,半晌冇開口,庾追耐心告罄,一腳踩在他血流不止的右腕上:“再不說,我就把你的手廢了,讓你再也作不了畫!”

她話音剛落,變故陡生,一支箭矢穿窗而過、破空而來,直直從張策的後心穿過。

張策始料未及,徒勞睜大了眼睛,頃刻栽倒地。

那箭不似凡物,在瞬息之間化作黑煙消散。

庾追心下一緊,連忙追至門外,沈寤緊隨而至。

行凶之人尚未遠離,他站在飛簷上,一身黑鬥篷,半點臉冇露。

“阿追,你來了。”他手裡還拿著弓箭,似乎是特地引庾追出來,話也說得親昵,仿若是庾追的舊識。

心裡湧起幾分似曾相識之感,但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快,庾追抬眸看他:“你是誰?為什麼壞我的事?”

男人看了看站在庾追身旁的沈寤,冇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道:“你不該答應和他交易,你的血很珍貴,給了他,就是在浪費。”

沈寤神色一凜,不自覺捏了捏手心。

庾追:“我的血,我想給誰就給誰,和你有什麼關係?”

男人嗤笑了聲,道:“看來你是真的忘了。”

他一揮衣袖,一道黑煙襲來,沈寤下意識移步出劍擋在庾追的麵前,黑煙卻幻化成一把閉合的摺扇,頓在靈劍麵前。

這不是殺招。

沈寤也意識到了這點,他收起劍,摺扇冇了遮擋,落入庾追的手中。

“法器還你了,希望下次見麵你能想起我。”男人說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沈寤本想去追,卻覺得讓庾追一個人在這裡不安全,便冇動作。

法扇周身籠著一層淡淡的靈光,庾追緩緩展開,卻見上麵無字無畫,再純白不過。

不應該的。一個聲音在心底這麼告訴自己,這上麵不應該這麼乾淨,不應該什麼都冇有。

“你認識他?”沈寤看著庾追的側臉,問道。

庾追搖搖頭:“或許吧,但我忘了。”

她合上扇子,邁進靈堂。

張策早已氣絕,懷著一點希望,二人把宅院上下搜了個遍,但還是冇有找到血墨。

她從來冇有好運。

夜色已深,街上寥落無人,二人走在街上,庾追突然道:“你走吧。”

沈寤愣了一瞬,隨後道:“你是因為擔心我的安危纔要我走,還是因為他說的話,所以想趕我走?”

庾追冇答。

他兀自繼續:“此人來去無蹤,絕非你我族類,應當是魔族。你若想憑一己之力拿回血墨,恕我直言,難,不若讓我幫你,怎麼樣?”

庾追看著手裡的摺扇道:“你說他是魔族,可方纔他說,此扇本就是我的東西,聽他的語氣,我與他應是舊識,豈非我也是魔族?”

這天下誰不知道,魔族居心不良,與修真界從來都勢同水火,凡人承後者庇佑,自然也視魔族中人為眼中釘肉中刺。時人崇仙,連三歲小孩兒都有除魔殲邪的鴻鵠之誌,更何況是身為龍族的沈寤。

庾追:“幫我?你想助紂為虐麼?”

她說完,拿著扇子在手心敲了敲,像是個等待的動作,沈寤眼裡失了笑意,隻意味不明地看著她。

庾追生了副玉淨花明之貌,一雙眼睛如水洗過,明秀不已。她一襲白衣,穿的乃是蘭夜書院的學生服,分明是個書生模樣,卻因未戴小冠,少了幾分規矩,多了幾許不羈。

今夜月色不盛,薄淡的清輝將她的臉照得半明半昧,直讓人覺得這書生不日便會褪儘所謂的書生氣,將手中的文人扇化作殺意劍,真正擺脫一切桎梏來。

臉上光影一轉,庾追像是早就料到他會遲疑,錯開視線繼續朝前走。

不料走出一段距離後,身後傳來熟悉的笑聲。

她回頭。

沈寤像在那夜大雨中一樣,高聲道:“那你憑什麼認為我就是好人?”

什麼?

沈寤邊朝她走來邊道:“我看不透你,我認了,可你又憑什麼認為我就是你看到這副樣子?”

“僅憑方纔那人的一麵之詞,你就料定自己是邪魔,你怕我助紂為虐,殊不知你也有此嫌疑?”

二人重新並肩,庾追不覺停下腳步。

沈寤語氣真摯:“庾追,我並非他們口中的龍神,也不值得他們三拜九叩,須知,龍族也分善惡。”

他是在提醒。

庾追默了半晌,才道:“你我都穿著層皮,趁還未互生仇恨,合該自省,免得將來後悔。”弦外之音還是要他走。

沈寤假裝冇聽見:“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都需要你的血,我並非無恥之人,所以我會為你做事,在你想做的事情冇完成之前,我不會走,隨你覺得這是交易也好,還是彆的什麼也罷,總之就算要分道揚鑣,也絕不是今天。”

他說完,不等庾追一個人朝前走了。

庾追看著他的背影,莫名覺得這人像極了出身高貴的紈絝小少爺,我行我素,任性,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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