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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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丞府。
院中種植的多是些珍奇花草,鵝卵鋪陳的石路蔓延整個庭院,再穿過迴廊,是陳設頗多的廳堂,遠處還擺著太湖石。
仆從來來往往,多達數千人。
寧昭被安排著在偏廳落座,位置在下首,藤椅是上好的梨花木所做,並不硌。
週薪坐在上首,斜倚在藤椅。
下人將兩盞茶奉上後又退出去,還不忘闔上門,以防人竊聽。
“姑娘,這是從嶺南新摘的茶葉,嚐嚐味道如何。”
寧昭聞言,目光移向案桌那盞茶,眸光微凜。
這老狐狸可真是無時無刻不試探她,想知曉她的底細。
她從前素愛在辦公時喝茶,尤其是嶺南的君山銀。
眾臣為討好她,便年年進貢,後來愈演愈烈,除卻嶺南的君山銀,還有西湖龍井、安吉白茶,外加一些金銀珠寶之類。
故而名義上是送茶葉,實則是暗中捎帶金銀,用以拉攏寧昭。
經年往事如鏡花水月浮現,可也隻是一瞬。如今她不再是地位煊赫的內閣首輔,而是籍籍無名的鄉村婦罷了。
寧昭收攏手指,將那盞茶推開,唇角微勾,“勞大人費心,我不過一介鄉野女子,還是換成白水罷。”
週薪撫掌,陰測測凝視著寧昭的側臉,“哦?本官倒覺得,姑娘與周某的一位故人似曾相識。”
寧昭笑而不語,目光緊緊盯著週薪腰間彆著的令牌,須臾又彆開眼,輕笑一聲,“那可真是榮幸之至,不過小女未曾出過清水鎮,大人想必是看錯眼了。”
燭火幢幢,寧昭的身影倒映在牆麵,輕輕搖曳。
她的語氣雖在這時放得格外柔和與謙卑,可還是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
於無形中教人膽寒與顫栗。
她雖不屑壓製對方,但言行舉止中無不透著狠絕。
她也發現了那係統中的漏洞,隻要可以完成任務,手段不限。
故而,當她動手殺人時,係統並未阻止,也冇有警告。
她緊盯著【生命值】那一欄,指尖攏緊。
不管什麼手段,她都要活下去。
而她可以活下去的籌碼,是週薪腰間的令牌。
寧昭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底一派清明。
她屈指輕叩木桌,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週薪,“大人,這裡已經無人,為何要用舊粟充新米,如今可以說了麼?”
週薪唇角一抽,燭火躍進他陰沉的眼底,冷冷哼笑起來。
不過也隻是一瞬,半晌後又眼眶泛紅地解釋起來,“下官也是迫不得已啊,邊關本就難長作物,再加上去歲荒年,今歲那魔......上頭橫征糧稅,倉廩中實在冇有新米了。”
寧昭隻覺荒唐可笑。
她從前撥款最多的就是邊關,不僅如此,還派遣工匠若乾,糧粟千斛,用以充實倉廩。
就是荒年也綽綽有餘,怎麼會讓邊關百姓受食不果腹之苦。
她幾乎壓不住怒火,恨不能當場將對方的腦袋砍下。
可她不能。
她的性命還在週薪的手中。
最後她轉為一聲輕笑,“這樣嗎?那魔頭可真是該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週薪的臉色驟然一僵,半晌纔跟著笑起來。
“自然,這魔頭殘暴無度,燒殺搶掠不在少數,不得好死也是她罪有應得。”
寧昭冇有應聲,略帶笑意的眼似不經意間掃過週薪腰間那枚令牌。
令牌通體玄黑,邊緣鑲嵌著金邊,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寧昭忽地想起那枚令牌的來曆。
去歲皇帝龍體抱恙,她暫且代為監國。
正好處理到工部更換令牌的摺子,她不喜花裡胡哨,遂將那雕著祥雲花卉的令牌改為通體黑,邊緣鑲金的款式,再加朝堂的火漆印,以防作假。
因著日光灼眼,白日裡她並未瞧出那令牌有什麼端倪。
可現下,她看得清楚。
週薪那令牌紋麵,根本冇有火漆印章,甚至那金邊也像是被人刻意描上去的。
那令牌,根本就是假的。
他原是一開始就知曉自己的意圖,故而將真的藏起來了麼?
“時辰不早了,下官送姑娘回去。”
週薪驀地站起來,腰間令牌鬆垮垮垂落,走動間,令牌跌落在地。
寧昭眼底微沉,俯身將令牌拾起,不動聲色地攏到衣襟裡。
嗬,不是要她上鉤?
她倒要看看這週薪還有什麼把戲。
寧昭跟在週薪身後,亦步亦趨。
月高仙掌,秋月朧明。
邊關的夜格外寒,冷氣無孔不入往身體鑽。
還有五步就要離開縣丞府了。
她愈發警惕起來,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
五。
草叢裡隱隱傳來蟲鳴,以及衣料摩擦的響動。
四。
枯葉迎風飄落,伴著刀刃出鞘的響聲。
三。
身後有黑影從她身後掠過,疾風穿透耳膜。
二。
她猛地轉身,刀刃逼近她的眼睛。
一。
寧昭攥住那黑衣人的腕骨,抬腳踹向對方腿間要害。
黑衣人登時慘叫起來,扔掉長劍,蜷在地上抱緊雙膝痛撥出聲。
原本在她前麵的週薪卻不見了蹤影。
劇烈的響動很快驚起了院中的侍衛,寧昭很快便被黑壓壓的人潮圍住。
縱然她身手矯健,也雙拳難敵四手。
她緩緩後退,腳後跟卻踩到一個硬物。
寧昭身軀一頓,挪開了腳。
一個通體玄黑,邊緣鑲金的令牌躺在地上,漆火印紋章在月下生輝。
她的腦海中猝然響起輕飄飄的恭喜音,一陣吹鑼打鼓之後,原本的【新手任務】那行字被抹去,轉而變成了【恭喜完成新手任務,請宿主繼續努力哦。】
一把鐵鍬迎麵砸下來,寧昭險些拿不穩,後退好幾步才穩定身形。
【這是宿主的獎勵,請查收。】
寧昭唇角抽搐了一下。
什麼人的獎勵會迎頭砸啊?
倏然,一支袖箭淬了毒的袖箭擦著她的肩膀射去。
寧昭一個旋身,才堪堪躲過。
顯然不是高興的時候。
圍堵她的人越來越多,寧昭被迫拎著鐵鍬哐哐砍,開出一條窄路來。
想要上前的人,無不被她一鍬鏟飛。
那些侍衛有些訝異,原來鐵鍬除了會刨土種地,還能鏟人啊。
他們還沉浸在愕然中,久久冇有回神。
直到躲在草叢裡的週薪一聲大吼,“愣著乾什麼,給我打啊。”
眾人先是一驚,隨後纔回過神來,紛紛拿起長劍再度將寧昭圍住。
可又怕那鐵鍬呼到臉上,紛紛離遠了些,圍著寧昭的圈子能再容下十幾人。
週薪見狀,登時氣得鬍子都被吹起來了,他欻地從草叢裡站起來,頭頂還殘留著草葉子。
到嘴的鴨子還能飛了不成?
他顧不得那麼多,袖箭對準寧昭的後心。
手指猛地一鬆,箭矢便直直飛出去。
正在酣戰的寧昭並未注意到射來的暗箭。
一道凜冽寒光自夜色裡破開,將半空中的箭矢劈成兩半。
勁風拂過衣角,她拎著鐵鍬,緩緩轉頭。
是謝殷。
但見他衣袍獵獵,長劍如虹,冷沉眉目落在她身上的血漬時蹙得更深了。
大半侍衛已經被她的鐵鍬打得涕泗橫流
眼冒金星。
若是謝殷來得再晚些,她早就打完了。
謝殷一襲青衫,倒少幾分肅殺,多幾分柔和。
還有人不斷拔劍迎上來,被寧昭又舉起鐵鍬拍暈。
不多時,這些侍衛便被寧昭與謝殷解決了。
寧昭抬腳,踢了踢昏死過去的侍衛,慵散開口,“這麼不經打啊。”
謝殷收劍入鞘,並未應聲。
這人就是悶葫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同她於朝堂爭辯時,怎得又那般毒舌?
寧昭唇角輕扯,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
謝殷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衣角的血漬,她被看得不自在,隨意擺了擺手,“彆人的血,不是我的。”
說罷,她轉身欲走,卻聽見身後人開口,“臟。”
聲如寒泉浸玉,也似珠玉落盤。
不知道說的是她這個人,還是她身上的那點血漬。
寧昭輕嘖一聲,轉頭笑道,“怎麼,嫌我臟?”
謝殷薄唇緊抿,寒冽的眸凝視著她,最終垂下頭,一言不發。
垂在袖間的手緩緩攏緊,蜷著的指尖微顫。
寧昭不明所以看他一眼,忽地伸手探向他胸膛。
頸側驟然一涼,她的脖頸間架了一把長劍。
謝殷眼底淩厲,冷聲道,“彆碰我。”
謝殷比她高出一頭,她仰頭才能看清楚他的臉。
月光下,他鋒利的麵容被柔化,緊繃的下頜在她凝視時不自覺地抽動。
寧昭總覺得這人像雪,或像月。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與她這樣滿身汙泥的野狗不同。
她驀然想起某個春夜,那時她還是萬人之上的首輔,那些大臣不知從何處聽來她喜愛美人,便千方百計地往她身邊塞人。
謝殷也在其中,他剛因家族冇落而被貶為奴,總管見他好顏色,便一棒子將人敲暈,送至寧昭榻上。
她至今都記得他那雙眼,憤懣、不屈,眼底蒙著的那層水光似雲霧,卻更令人生出蹂躪之感。
寧昭身軀前傾,靠得他愈發近了。
細白頸項被利劍劃出血珠,沿劍身滾落,墜在泥土裡濺開血梅。
可她似覺不出疼,指尖輕撫過他後背崩裂的傷口。
下一瞬,她便被撲倒,謝殷整個壓在她身上。
後頸被寬大的掌心托著,溫熱氣息落在側頸。
她掙紮著要起身,卻被摁住了肩膀。
“彆動。”
一支長箭擦著她的衣角,直挺挺射在不遠處的枯木樹乾。
那箭顯然是淬了毒的,不多時枝頭枯葉愈發焦黑,迎風消散。
一道黑影從暗處走出,正是方纔不見蹤影的週薪。
他一手執著箭矢,一手執弓,對準二人的方向。
如今他什麼都冇有了,隻要今天放這兩人走,明日他不僅會丟了烏紗帽,他的所有秘密也會公之於眾。
倒不如拚個魚死網破,死前好拉一個墊背的。
就在他要動手時,王麻子連滾帶爬跪在週薪麵前,神色驚惶,“老爺,出事了。”
週薪咬牙切齒,一腳就要把人踹開,大腿卻被抱得更緊。
他臉色鐵青,死死瞪著遠處的兩人,沉聲開口,“說。”
王麻子立時拱手,顫巍巍開口,“是、是蝗蟲過境,倉廩裡的糧食都不見了。”
糧食在邊關本就稀缺,眼下儘數不見了。
週薪怕是不止要丟官那麼簡單,這可是砍頭大罪。
他的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週薪唇色蒼白,麵色變幻多端,他拎起王麻子的衣領吼道,“胡說八道,再亂說本官割了你的舌頭!”
王麻子連連開口道,“千真萬確,不信的話您自己去瞧啊。”
週薪遽然鬆開緊攥著的王麻子衣領的手,提著衣袍往倉廩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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