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呼叫小說
  2. 四季
  3. 第一章 夏
丁不周 作品

第一章 夏

    

-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爸媽因工作安排,來到川中山溝溝裡的水電站,那年我六歲,還未上學,便跟著住了一年多,看過了山裡的四季。

(一)安家

初入山中是七月的盛夏,解放大卡車馳騁在蜿蜒的山路上,兩側的窗戶都搖下大半,一路上林木森森,茂盛的枝葉把暑氣都隔在了外麵,經常有拉滿木材的大車從山裡駛出,呼嘯而過。盤山路很險要,望下去常常是懸崖深澗。我在爸媽腿上交替坐著,爸爸的腿又長又瘦,胸膛開闊,坐著舒服,但他要隨時留意腳邊一隻箱子,又要捉著我的手腳留意著不能妨礙到駕駛員,我象被綁住一般拘束得難受。媽媽的腿掛在座椅上,坐在她腿上時,我總會被顛得往下滑,快滑到她膝蓋時,媽會用力一顛把我扯回來緊緊抱住,不一會兒,我的後背和媽媽的前胸就會焐得冒汗,媽媽還得留意我伸懶腰的時候,手臂不能伸出窗外,讓我坐得既不安穩又不自在。

路上總有坑窪,有的大坑會顛得我們全跳起來,又七倒八歪地落下,我最喜歡這騰空躍起的瞬間,歡呼大笑,有幾次躍起時,看見路邊深處比玫瑰還大的野花,象杜鵑又象茶花,喬木的,有粉有白,非常美麗,路程甚是無聊,大坑也不常有,這花便成了念想,待到休息站,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但根本就找不見。

從朝霞初露到晚霞西照,當卡車下山駛過一座小橋,路麵頓時寬闊不少,右邊依山是或深或淺的小樹林,左邊的樹稀疏得多,透過樹叢能看到石灘、時隱時現的水流、對岸的樹叢、灌木叢和草叢。又開了一小會兒,終於看到一片營地,一邊是延江而建的一排平房,一邊依山處有花壇、水泥長凳、整齊的晾曬杆、台階、排水溝和擋坡。擋坡之上,能看到圍攔、高高的圍牆,還有很多房子,有些房間已經亮起了燈。卡車嘎然停下,最近也是最後一間平房便是我家。

房間共有三間,進門是客廳,右邊牆角放著一張桌子,兩把凳子,朝著馬路窗戶很大,顯得房間空蕩蕩的。往左一間是臥室,很寬敞,靠馬路一側也是窗戶,比客廳的更大,窗下是一張帶抽屜和櫃子的桌子,臥室右側靠牆有一個大衣箱,旁邊是一張大床,床尾還有一張橫放的小床,正對著臥室門。客廳往裡一間是廚房,窗戶小一些,而且很高,加上外麵樹的遮擋,光線比另兩間暗許多,灶台、灶具、水池都在窗下,操作檯對麵的牆角,立著一個櫥子,下部有兩層隔板,上部是雙開門的飯櫥,中間還有兩個小抽屜。三間房頂的中間都掛下來一隻大燈泡。廚房左側對著操作檯的是後門,門外有一條簷廊,寬度略大於門,深度應該和臥室平齊,此處看出去是一片石灘,石灘和對岸的山之間夾著墨黑的江麵,看不出深淺,隻聽到水聲淙淙。江水帶來豐沛的水氣,後門屋腳下沿著石灘是各家連在一起的排水溝,一路向下遊方向傾斜而下,旁邊又都是大樹遮蔽,使得簷廊過於潮濕,地上和半牆已經生出了不少青苔,即使盛夏,後門一開便涼風習習,暑氣全消,日落後便不能久開,會讓人著涼。

卡車一停下,便有鄰居過來幫忙,和駕駛員一起,冇多會兒就把車上的桌椅板凳、被服包袱、鍋碗瓢盆、家用電器卸了乾淨。我們帶來的一張小飯桌,三把小椅子,搬進了客廳。兩隻矮凳,鍋碗瓢盆,都拎進了廚房。兩隻高凳,臥室床邊各放一隻。打水擦拭完屋裡所有傢俱後,一床褥子一床大被和全家人幾身衣物都放進了衣箱,涼蓆卷兒鋪上床,放上枕頭和薄毯。最後,爸爸把一路護在腳邊的小箱子打開,把鏡子和梳子放到臥室桌上,拿出僅有的兩件家用電器:一把手電筒,試了試開關,取出電池,放到臥室桌子的櫃子裡;一個收音機,放進電池,推上開關,轉好頻道,放到客廳桌上。箱子裡剩下的都是書,有爸爸的大書,也有我的小人書,廣播聲裡,媽媽在廚房裡張羅晚飯,我在看書,爸爸在門口和鄰居打招呼,我們的家就安好了。

(二)沙灘

白天時,這條江水也是墨綠色,見不到底,水道並不很寬,但四季水流湍急,常有漩渦盤轉。石灘是我經常玩耍的去處,江邊常有一叢叢蘆葦,我曾懷疑這是一種細杆子的綠色甘蔗,嘗試過後確定是不能吃的蘆葦甚是失望。灘上全是灰黑的大石,嶙峋參差,有些地方望進去是幽深的洞窟,石頭縫邊常長一種水稻樣的植物,秋天象稻穀一樣結出沉甸甸的果實,不過這種果實不能吃,深灰色很堅硬,摘下來後把中間的穗子拉掉,就變成中空的珠子,可以串成手串,我們叫它佛珠草。平房邊上和對岸江邊有很多美麗的大樹,自然伸展出各異的姿態,枝葉茂密,常有鳥停留。

從家門前的馬路向上遊一直走,到江水轉彎處,便是那座通向山外的橋,橋下有一大片細軟的沙灘,我和爸媽經常在晚飯後散步至此便折回,有一次,我們帶了一把綠豆,爸爸用一根長樹枝在灘上用力地戳了一陣,然後光腳走過去,扒開一些沙土,均勻地撒上豆子,再把土覆上。媽說,不消幾日就有豆芽吃了。第二天,豆子出芽了,第三天,長勢喜人,第四、五天就收穫了。這真是神奇的經曆,豆芽是否好吃不記得,種子這樣蓬勃的生命力,播種後這樣快速的收穫是第一次。第二次播種卻冇有這麼順利,什麼都冇有留下,沙土平整絲滑,好象我們從來冇有來過。第三次還是這樣,我們便不再嘗試了,可能是被鳥獸發現了吧,這個案終是破不了的。

休息日的時候,時常會有大人帶著孩子來沙灘玩耍,爸爸有個漁民出身的同事,圈出一塊安全區域,教他的兒子捉魚,選一個水流較緩處,扒去窄窄一段沙,在沙灘一側挖出一個又深又大的坑,他在上遊趕魚,兒子守在洞口把魚往洞裡扒拉,竟很快就圈到好幾條小魚,我們邊上幾個小孩看得興奮不已,躍躍欲試。那位父親就上了岸,讓我們一起玩,當我被欽點和另一個小朋友守魚洞時,我興奮地手忙腳亂,一條魚冇扒拉進,還狠狠一腳把沙洞踩出一個大口,被圈住的幾條小魚眨眼工夫全遊光。我霎時無地自容,男孩子氣得直跳,但馬上被喝止了。沖天的熱情霎那被澆滅,我悻悻地上岸,第一次發現自己多麼笨拙。

還是爸這位同事,竟然有一條兩頭尖尖的小木船,有一個週末,我們看見他舉著一根長槁,駕船下到湍急的江中,細長的船直晃,我們看得抓心,但見他在船中央慢慢站直身子,同時用槁子左一下右一下地點著水流,船很快就不晃了,又輕又穩地繞過了漩渦,到下遊一處水流較緩處就停了下來,他把攬繩挽在岸邊伸出的一根低矮粗壯的樹乾上,開始下網,然後靜靜坐在船上,我們看了好久冇有動靜,就都散開了。那晚家裡有了一條大魚,媽說正是那位叔叔打來的,我從小不愛吃魚,因為淡水魚刺多而味腥,但那條魚銀光閃閃,麵目清秀,而且,除了整條脊骨和肚腩上的大刺,渾身無刺,清蒸的味道爽滑鮮美,我們三個吃得意猶未儘,第二天中午醋溜魚,仍然吃得心滿意足,晚飯也是這條魚,還有第三、第四天,我開始擔心還要吃魚時,終於冇有魚了,在以為終於吃完了以後,某一天飯桌上又出人意料地出現了鹹魚和糟魚,媽在那段時間裡用儘了已知的燒魚菜譜,而我在有限的欣喜之後,更不喜歡吃魚了。當在《麥兜故事》時看到聖誕火雞那一段,我深有觸動。火雞的美味對於小麥兜,在將吃而未吃到的瞬間達到最高,麥兜媽媽使儘了所有智慧不浪費雞肉,讓這隻雞死後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勝過它生命的長度。這條魚的命運和味道都比麥兜的火雞更好,但童年時經曆的珍貴是相通的。在這以後,叔叔也經常去捕魚,但這種淡水魚再也冇有見過,至今,我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三)雞樅

“雞樅——雞樅——”有一天清晨,門前響起吆喝聲,於是這個美味貫穿了盛夏直到秋末。有個彝族老鄉每週都會下山幾趟賣雞樅,走著固定路線,我家是經過的第一家,所以我們從來冇有錯過一次這世上第一的美味。老鄉大約二、三十歲,穿著好看的民族服裝,掛一把短刀,光腳,揹著一個大揹簍,剛采的雞樅滿滿地堆到揹簍上緣,老鄉不懂秤,算術也很不好,剛開始時他定下規矩,用他的大手當計量工具,一把多少錢,他抓一把給一次錢,抓幾次夠就給幾次錢。抓幾把一起付款他要算不清的,顧客最好自行備足零錢,否則遇上找零又會耽誤不少功夫。媽說他賣得便宜得很,人也誠實,我們每次又都買到上麵最新鮮的,從來不跟他計較,有時還教他算術,也有其他的好心人教他,慢慢地,他也學會了一些。

每次雞樅都賣得很快,我想那些住的遠些的和起的晚些的肯定都冇有機會品嚐這人間至鮮了。爸曾經建議他存上錢先買雙鞋,後來他真的穿上了鞋,還脫下彝服換上我們一樣的衣褲,成為了商販。雞樅大多是開傘的,淺灰色或灰白色,杆子細細的,和平菇、繡珍菇大概是近親,不論怎麼烹飪都鮮美無比,一到嘴裡不禁讓人閉起眼睛,世上的煩惱在真正的美食麪前全部撤退,飯量不大的我,因為這道菜可以再來一碗。

大約三十年後,在江南的雲南特色飯店裡吃到了冷凍過的雞樅,還是未開傘的小菌子,那外表跟小時候見過無數次的雞樅似有親緣關係,嚐了一口就吐了出來,那口感莫說雞樅,連菌類的親緣關係也辨認不出,可能儲存不善變質了吧。

又過幾年,從一檔美食記錄節目中得知,雞樅已經成為一種珍貴的食材,盛產菌類的雲南山中也不易尋到,節目中采訪的一對少數民族母女幸運地遇到了幾叢,除了留種之外,悉數收入囊中,在溪水中簡單清洗之後,就地支起鍋子,熬出一鍋便於儲存的雞樅油。我不懷疑這鍋油的鮮美,但總覺得食物最好的味道是它本身,油放一點就好,讓油成了主角,總有捨本逐末的遺憾。

(四)朝陽

媽媽當時上班的部門,有一個圓臉的年輕同事叫期惠,和我家住同一排平房,我家在上遊,末一家,她家在下遊,頭一家。她父親是站裡的工人,母親是當地人,她是家中老二,上麵有一個姐姐,嫁給了電站裡一個有趣的采購員,這位姐夫常年在全國各處跑,三不五時帶回一些奇奇怪怪的動物養著。她下麵有兩個弟弟,大弟上初中,小弟長我一、兩歲,正讀小學。一日,她把小弟帶到我家,跟我媽說:“孃孃,朝(cháo)陽剛好放暑假,我爸媽說了,讓他帶你小女耍,山裡人少,不得出事。”

在山裡的頭兩個月,便都是朝陽領著我玩。有一天,他帶我去他家,江水向他家方向一路向下,到頭時一個急拐下衝,石灘也隨江流有一個落差,房前的馬路從他家再往前一段便是一座橋。他家比彆家都大,因為房子和橋之間有一段懸空,他們依著石壁立了支腳和框架,鋪上了板子,蓋了個很大的窩棚,家裡廚房朝著窩棚開了一個側門,窩棚門口拴著一隻他姐夫帶來的大猴子,凶得很,帶著濃烈的讓人發癢的騷味呲著長牙對我吱哇亂叫、張牙舞爪,縫隙裡投進的光線把窩棚裡的動物、農具和雜物畫得斑斑駁駁,一時看不真切,一個陌生小孩的闖入,把鵝、雞、豬驚得亂飛亂叫,臭氣哄哄。他家懸在石灘之上,冇有後門,到石灘去玩需從橋的另一邊下去,頭上幾家的排水渠也和我們後麵貼著屋腳露天的不同,雖然是連在一起的,但這幾戶是接出去了一截粗粗的管子,儘頭處,下麵又接應了一個大水泥管,生活汙水就經由這個水泥管排到了江裡。此處常年水聲嘈雜,不似我家安靜。

他媽媽我第一次見,長臉高個很瘦削,比媽媽年長得多,頭髮已花白,她卻好象認識我,一見麵便神秘地笑笑說:“正在做好吃的,你就在屋裡頭耍,不要出去。”朝陽一會兒過來跟我說會兒話,還拿出書來教我認字,一會兒過去跟他哥哥爭論著什麼,我們便這樣消磨著時間。阿姨忙進忙出,等了好久,給我盛了大大一碗糯米飯,說,這是最好的糯米,很甜的。我懵懵地接過碗,等著菜端上來,但是冇有菜,她端著碗,一屁股蹲坐在一張小杌子上,劃了一大口,香甜地嚼著,還對著我咧嘴一笑,露出寬長整齊粘著飯粒的大白牙,讓我趕緊趁熱吃了。那一刻,她跟那隻大猴子竟有點象。這是我唯一一次吃白飯的經曆,糯米飯香噴噴的,米粒又大又圓晶晶閃亮,吃下去也是米飯的味道,更香但並冇有甜味,阿姨倒是笑的更甜了,說,好吃吧。我硬著頭皮嗯了一聲,吃得滿頭大汗。此時正是午後,尚且不餓,又值盛夏,糯米飯比糙米飯或粳米飯更容易飽腹,努力了半日,終是剩下了大半碗。嘴裡最後留下的一口含了半天才慢慢嚥下,咀嚼到最後,才吃出糯米的甜味,覺得很神奇,又討了一口,阿姨笑著說很甜吧,這次我肯定地答,嗯!

在很多年裡,米飯之於我都是生命存續必須攝入的碳水,佐菜纔是飲食的靈魂和樂趣,對於大米的品種也從無挑剔,三十幾歲的時候在東北吃到了香噴噴的大米飯,飯粒圓圓的閃著光,隻嚼米飯也能下嚥,兒時的記憶霎那閃回,才清醒過來,那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的糯米,吃過最香甜的糯米飯。

朝陽雖然隻比我大一點,卻似乎懂得山裡的一切,帶我去到周圍可以安全玩耍的地方,哪裡是危險的不能去,過橋走台階一定要專心不能跑跳,哪裡再往前走就冇有好玩的了,在山裡要拿根棍,邊走邊戳戳打打邊上的草,這樣蛇蟲會跑開,還能發現空洞免得踏空摔跤,在石灘上要儘量走在裡側的大石頭上,不能去踩沙,下麵有可能已經被江水掏空了,再熱也不能坐到江邊把腿泡到江裡或跳下去遊泳,烏龜精會把人拖走或者吞了生魂。如果在森林裡聽到奇怪的聲音一定要停下來,如果不知道是什麼或心慌就一定要後撤,慢慢地輕輕地倒退,如果冇有出現什麼奇怪的東西,再轉身快速離開。朝陽啟蒙了我自然生存法則,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他從來不嘲笑我的無知,糾正錯誤時冇有責怪、譏諷和高高在上,這些規則就這樣讓我牢牢記住了,保護了我一年多山中生活的平安,也引起我對自然、生命、動植物的熱愛與興趣,不斷地拓展著自己的自然生存法則,與動植物們快樂、平安地相處。

有一回,我們在石灘上玩,我看到一個洞窟有光透進去,忽然就按捺不住好奇心,一定要爬進去看看,他要先進,奈何洞口恰巧小了一點,他便找了根長長的樹枝往裡麵掃來掃去,又從洞口和洞窟頂上透光的縫隙裡張望了半天,確定冇有危險的動物,才讓我爬進去,那個洞不深,也不高,裡麵空間大一些但也不能站起身,我爬到了最裡麵,洞裡還有更幽深的去處,但裡麵黢黑看不出究竟而且連通處窄得都不及手掌寬,在有亮光的這一邊有一大塊光滑凸起的圓石頭,下麵黑黑的不知是什麼,扒去上麵的石頭和土,竟是上了黑漆的一串陰文,我的腦海裡閃電般掠過電影裡墳墓被天雷劈開,煙霧裡妖或鬼鑽出來的恐怖畫麵,登時汗毛直立,嚇得手腳並用向後退去,朝陽聽到動靜後立時夠著手把我的腳拉到洞口位置,我一骨碌倒爬出來,看到太陽底下他掛著汗珠金光閃閃的臉,馬上就熱了起來,笑著跟他說,啥子都冇得。那時還不太認字,隻記得有五、六個字,筆劃都很多,寫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後來見識了書法,想到可能是隸書篆書之類,川中多寶藏,此處如是藏寶處也不稀奇。

又有一次,朝陽帶我進到山中遠離江水的一處溪流,溪水從山上何處下來,一邊的石壁上也有股股細流滲出,石縫裡野草茂盛,我們先用棍子在草叢裡到處劃拉,有青蛙被驚地彈走,有蜻蜓悠悠地起飛,也有蝴蝶嫋嫋婷婷地招搖而過。確認安全後,我們便淌著水玩,一邊去翻石頭,竟然發現一些小魚和一窩螃蟹,螃蟹很小但是很靈活,翻起石頭的速度跟不上它逃跑的速度,我追了半天一無所獲,朝陽卻象個獵手,又穩又準就抓住一隻小的,這時我麵前突然殺出來一隻大螃蟹,揮著大螯要來一戰的架式,“這些肯定都是它的娃兒,”朝陽說,“這麼小的螃蟹又不能吃,還給它了”,他好象已經取得了我的同意似的,在螃蟹媽媽麵前放下小螃蟹,那些本來四散的蟹寶寶們都快速聚攏到它身旁,大螃蟹一直舉著大鉗子對著我們,慢慢地倒退著往石壁下鑽去。我們又在水裡捉魚玩,魚小得麻雀都吃不飽,圍困了他們一陣,也都放走了。看天色漸晚,我們下山前又去螃蟹消失的地方看了看,果然找到了母螃蟹,它守著一個洞口,自己埋進泥水裡,兩隻眼睛豎在上麵轉來轉去,看我們過來又要開啟防禦模式,我們便放心地朝山下走去。怪的是,後來我憑著記憶去找這條小溪,卻再也冇有找到。

開學前夕,朝陽鄭重地跟我道彆,把能想到的安全法則又跟我說了幾條,還送了自己做的小禮物,禮物是什麼已經忘記了,但在生命之初,被這樣溫柔地對待,被這樣安全地帶領著去探索未知的世界,讓我一生都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心,在探索更大的世界時能感知自然界的美好,還能認出人的真心,不斷地找尋和收穫真誠,這是他帶給我永遠不會忘記的禮物。

很快就到了夏末,我們一家仍舊晚飯後去散步,曾見過江對麵峭壁上一群猴子一個接一個地用雙手抓著雙腿吊下來喝水,有些母猴子身上掛著小奶猴,從來不見掉下來,那個情景和《猴子撈月亮》一模一樣。也見過不知名的水鳥單腳立在淺水裡,張開翅膀,一動不動地捕魚,有人經過時撲楞楞地飛走了。鳥的種類很多,有大有小,有長腳長尾的,有短腳短尾的,有仙風道骨貞素清秀的,也有明豔絢麗不同凡響的,最多的是成群的麻雀,站在電線杆、晾曬杆上,被孩子們用石子兒打得亂飛。不知不覺就要入秋了,山林從深深淺淺的綠漸漸變成彩色,空氣也變得清朗起來。

這個時候,出了件大事,朝陽的父親去世了,據說被烏龜精吞了生魂。三天前,他夜班結束回家時,路過江岸聽見水聲,就把手電打過去,看見一隻半人那麼大的巨龜從江裡爬上來,他眨眼仔細看時,烏龜竟然上了岸向他爬來,他正驚異之時,烏龜竟已爬出一長段距離,快到他身邊了,事情發展這樣快速而怪異,他正疑惑著是怎麼回事,就眼見著快到腳邊的烏龜憑空消失了,他嚇得汗毛直豎,喊都忘記喊一聲便狂奔回家,失魂落魄地搖醒阿姨說,可能遇到烏龜精了,阿姨安慰他一定是上班太累眼花了。然後,三天後的早晨,他便冇有如常醒來,無疾而終。一家人以淚洗麵,在廠裡的幫助下辦了喪事,說起這段詭異的經曆,來弔唁的同事裡又流傳出新說法,似乎正佐證了烏龜精的傳說:出事前一段時間,他總是晚飯後去釣魚或散步,天黑後纔回家。值夜班的同事,不止一人見到他昏暗的輪廓,站在江邊,抽著煙跟人聊天,但打起手電照過去他身邊並冇有人,有膽大的喊他“在乾啥子?”或“跟哪個聊天?”,他從來不答,好似冇有聽見。這座山裡一直有精妖山鬼的傳說,但這樣離奇的事情,我們隻遇見這一樁。入夜後家屬區的路燈又多亮起了幾盞,但出來閒逛的人更少了。

這以後,朝陽很少出門,即便放假也再冇找我玩,天涼起來後,大猴子被拴到了大門口曬太陽,入冬時,阿姨給猴子穿上一件紅色的衣服,它竟然很順從,而且,自從主人去世之後,猴子好象也穩重安靜了許多,隻對經過的人呲呲牙,很少暴起作攻擊狀了。有一天,猴子毫無征兆地逃走了,房門前留下一截有著蓬亂繩頭的麻繩和那件紅衣,它離開地無聲無息,就象它的主人一樣。

朝陽,我想他一定出生在一個晴朗明媚的早晨,他就象那天早上的太陽,明亮、清徹、溫和,我希望他的生命也象他的名字一樣,一直朝向太陽,生氣勃勃,永浴在光明與溫暖裡。

-